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和文相遇在医院的楼梯口。文手里拿着一只蝴蝶风筝笑着邀我：“大师兄，陪我放风筝去。”我因为要上班而没去。我的这位小师妹当时十八岁，一袭黑衣黑裤，年龄不大，态度却很成熟，身材玲珑剔透而皮肤白皙，一双眼睛似乎很早就学会了顾盼。我们其实都知道喜欢对方，也仅仅是喜欢而已！我有着多数男人所应该拥有的特点，却没有少数男人不应该拥有的胆量，以至总徘徊在“喜欢”这个词的边缘。“喜欢”是个很暧昧的词，让我在爱之前就巧妙地停步了！也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能坐在这里塌实而无所顾忌地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并在心里再次将文的形象过滤了一遍，文就变得越发清晰而纯净了，和空中的蝴蝶风筝一样飘然，即使逃离了视线，却总也抹不去那淡淡的风影！
我常常臆想与某个人相遇的情形，比电影里的情节更动人。而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总是一个人走过街道的拐角、电梯口或十字路口的斑马线，我不能否认自己的多情，但我应该不滥情。其实情这玩意儿不好说到底是多了好还是少了好，有的人一生只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而有的人则对情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准确把握情的尺度，所以佛祖教人干脆禁欲，远离情与欲的干扰，方可修成正果，但等到真的修成了正果又能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人一生下来对自身的思考纷纷扰扰，到死也不能从这纷纷扰扰中解脱出来。我于是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当初对文的那种态度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现在的心安理得罢，只是为自己的这段相遇留下一个纯粹的过程和结尾？
而风筝是很有灵性的。小时候我放的风筝都是自制的：拿竹子削成薄片四根，捆成一个大大的王字，王字的中间一横长些，用丝线围成一个大大的六面形，就是共底而又反向的两个梯形，上梯形的腰短，下梯形的腰长，再拿纸糊了，成了后很象一个长着瓜子脸的美女！要是再画上几笔就更象了。在瓜子脸的双下颌角各粘上一条长长的由宽度一致的纸片连成的尾巴，极象美人鱼的两只脚呢，这是用来保持平衡的！等长长的风筝线渐渐拉长时，那瓜子脸就上天了，搔手弄姿的很是有趣！你提线她就扶摇直上，且哈哈大笑似的，真象一个顽皮的女孩；你松线她就拼命的往外挣，随时准备跑掉，但还是逃不出你的视野；风大时她就感到有压力，摇头恍惚，无法保持平稳，仿佛随时要掉下来，做出的动作就变形了；而一旦线断了，她又很痛苦，这时你就可以看到她的两条美人鱼似的纤腿很难看的痉挛着，然后伤心的远去，直到你也伤心的掉下几滴眼泪，无奈的看她远去，消失了，才收回那不舍而惨惨的目光！有时候还可以跟那天上的瓜子脸打一通电话，拿一些圆圆的纸片把中间打个小洞穿过风筝线，让风把它们送上去，我们的电话就算通了，她还能听到呢，会很高兴很妩媚的跳舞、点头和微笑，还有那顽皮的笑声和窃窃的私语仿佛通过风筝线可以传下来。这中间的乐趣自含有一种隐隐的幸福啊！
那一天我在手术室里隔着窗户可以看到文的蝴蝶风筝在高高欢快的飞着，那翠绿的蝴蝶在空中那么欢畅，而底下的文又是什么样子呢？两个人一起放风筝是不是比一个人独自放风筝要好些呢？那时我就想文的风筝能够飞到我的窗前，然后文会象我小时侯一样给她的蝴蝶也打一通电话，这电话然后也被我接了，我又通过她的蝴蝶将我的心思回给她……但这过程其实是很复杂的!
我和文当初并不是跟同一个医生，但我的年纪在众多的实习进修医生中是最大的，也许她认为我的经验最丰富，而我又从不保守，有点东西就往外冒不留着掖着，所以她就常常跟着我了。
我在内二科的那些记忆多是因为文的缘故!那天早晨我在病房查房，就感觉有人在盯着我，当时就很奇怪，我不会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心里这样想，还带着怕怕的感觉，一抬头就碰见了文的目光，那一刻文的目光就象一粒湿润的种子种进了我的心里，又象山谷的泉水一样纯净而澹然！四目相对似风雨潜入深深的梦境，尤醉了的花蕊收而不放……一分钟的时间已经被狠狠的拉长，长到一段故事自有它完整的情节和完美的结局，甚至整个色彩的细微描摹．最后倒是我感到不好意思了，轻轻一笑，她也还给我一个浅浅的笑，然后我们收回彼此的目光．尔后晚上值班没事的时候经常在一起聊天，她说不喜欢当医生，喜欢时装期望拥有自己的时装店，而我没她那么自由，我是带着期望来的，必需努力成为一名好医生，才不致辜负了那些期望！业余给自己留点时间去经营诗歌，我已经完成五本诗集的写作，而文是唯一一个读完我全部诗作的人!我的诗集都是手稿，第一本诗集的定稿寄给出版社审核通过，但还是退了回来，因为我没钱去自费出版．而一个小女孩却喜欢读我的诗歌确实很令我感动，这其实是一个酸文人的酸劲在作怪呢！（我姑且称自己有资格算得上一个所谓的文人罢！）但不管怎么说我对她是很感激的，也感到特别的亲切，于是开始无话不谈．我在这里就不赘述她的青春和美丽，因为我感觉这样做就显得很做作，也对她是一种不尊重！时间就在一种很模糊的概念中悄悄消逝了．一个月有点长，却使人来不及弥开内心的些许涟漪，一个月很短，却可以占据人的内心一辈子！一个月后文转到外科，但临走时借了我的一本诗集手稿．
以后文就隔三差五的来看我，而她的到来使我常有一种很甜蜜的感觉，那感觉似乎真的有一颗糖饴含在嘴里，渗进心里，通过血液循环使周身都甜甜蜜蜜了！而文便如我手中放飞的风筝，于若即若离之中绽放忽远忽近的思念，于忽远忽近的思念中生发渐来渐浓的依赖!就象是我幼年躺在河堤的草坪上，眯着眼睛于半梦半醒之中遥看文徜徉在蓝天，与白云为伍，和飞鸟嬉戏。那倒影映照在河里，漂流于镜子般透明的河水中，引得许多小鱼追逐闹嚷，文的调皮可爱如捉迷藏般，偶尔的一次迷失，让鱼儿们不知所措。那一刻我就忘了归家，忘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重要的能让我站起来走出那梦境的事情和理由!日子象河水一般来来往往，我躺在软绵的青草上，那些软绵的青草就象一块魔毯将我托起，遨游向文的天空，却永远也无法靠近，手中拽着的一根丝线长了又短，短了又长，于松紧的不断变幻中终于垒成一种丝丝牵扯的相望……
当我将那最后一本诗集手稿拿回后，我和文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常常在窗外和医院的楼梯口寻找她的身影，却因为寻不着而有些怅然。很快文实习到了尾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傍晚。
我下班出来，天空下着毛毛细雨，这江南暮春的雨从不肆虐，似在空中有些许的粘连而稠稠的滑下，让人有种腻不透的感觉。刚走出医院的大门，就碰见了文，她一见面就问我为何这么憔悴？我说是吗？只是笑了笑，也说不清楚这憔悴的原因。原来她在等我下班，我们走进有些浓稠的密雨中，感到有些凉意和舒畅，见面的喜悦似乎被隐藏。我赶班车回宿舍，文说要送我上车，穿过医院花园的过道便有一个侧门，侧门外的马路上停着接送的班车。我们都欲言又止，等待着对方却都未等到一个结果。那是一段很短的路程，短到即使你极不想走完也会在不经意中走到尽头！终于我一挥手就上了车，回头看见文站在雨中，雨越来越密也越来越稠，象一道薄薄的水帘将文隔开，一种淡淡而模糊的失落将我击中，文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与我相望！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便有一阵风裹着雨丝吹向文的世界，文在雨中一动未动，她的世界凝固了。我的双目结出冰凌，那融化的一滴滴水珠顺流而下，流进我的唇里，渐渐溢满我的身体，内心被一种潮湿的痛楚浸淫和渗透着。车子的启动使我心悸，文的身影在不断后退和瘦弱，而越来越瘦弱的是那不断远去的往事！车子开向一个浅水坑，速度慢了下来，我想车子最好是停下来，我便要求下车，奔向雨中的文那凝固了的世界。可车子在爬出水坑后立即加速，拐向街心大道，将文甩出我的视线。
每每到了风筝的季节，我就有凝视天空的习惯，期望有一只蝴蝶风筝在那里嬉戏，而那长长细细的丝线下就有文的笑声和甜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