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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薛玉竹:一篇读罢头飞雪-读姚雪垠《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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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2/8/18 9:5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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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读罢头飞雪-读姚雪垠《长夜》



作者 |薛玉竹


1978年的暑假,刚上完初一的我,主要任务仍然是每天去地里拾柴,实际上就是割青草拿回家晒干当柴烧。那时还是生产队,生产队里有个棉花队,是几个年轻小伙专门负责给棉田打药和日常管理的。他们戴着崭新的草帽、脖子上搭着雪白的毛巾、披着白的确良做的单子,背着药桶在棉田里打药的模样,是农田中的一道风景。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理想就是将来也像他们一样在棉田里打药。棉花队长龙表叔,没事的时候喜欢看看闲书,是村上有名的书迷。一天,我和几个割草的小伙伴来到放农药瓶的树荫下乘凉,看到农药瓶旁边的旧报纸上放着一本书,一看是《李自成》。同伴中勇哥说这本书是他家的,是龙表叔从他伯那里借的。勇哥的父亲群叔,老高中生,不仅喜欢看书还喜欢藏书。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好多过去的书,但一般人很难借出。我拿起《李自成》翻了翻,感觉似懂非懂,没有多大兴趣,便随手放下。
勇哥说,听他伯说,姚雪垠是南阳邓县的,还写有一部小说,里面写了咱薛岗村还有南面的茨园村,还有好多咱姓薛的故事。我想咱这地方又偏又穷,也没听说出过啥名人,怎么会有人写呢,便说他是瞎吹,勇哥也没有反驳,只是说这都是听他伯说的。这件事后来也没人再提起,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也成了书迷,但主要关注的是当代文学。因为改革开放后文学创作呈现井喷态势,文学新人层出不穷,反映现实的好作品目不暇接,这些更符合年轻人的阅读偏好,对反映过去生活的老作品自然就没兴趣和精力过多涉猎。对于姚雪垠,我除了知道他是著名作家,得过茅盾文学奖,《李自成》引起过很大争议外,真的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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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李自成》一书的封面)
前一段时间,《乡土中原》公号的几位热心文友,连续发表了多篇考证姚雪垠长篇小说《长夜》中人物原型的文章,使我知道《长夜》中的故事确实是在薛岗、茨园及其周边展开,主人公菊生和他干老子薛正礼更是贯穿始终的主角。
出于对上世纪20年代社会状况和祖先们真实生活的好奇,暑假期间,拨冗偷闲,专门网购了姚先生的《长夜》一书认真拜读,满足了我长期以来的一个愿望。一篇读罢,除了里面的故事在心头引起强烈的震撼,更为里面众多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悲苦命运扼腕叹息,陷入长久的忧愁之中而不能自拔,有令人一夜白头之感。
看完《长夜》,我知道其中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也不管他们如何拼命挣扎,除了拼拼杀杀、自生自灭,是找不到出路的。人们迷茫懵懂,东奔西突,就像是在漫漫长夜中看不到光明也不知道方向,只能等待另一个光明世界的人来引导、来搭救,这也应该是姚先生取名《长夜》的本意。置身事外,置身于21世纪,我读发生在近百年前故事,自有另外一番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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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与末世
《长夜》一开始(第1节),向人们展示的就是一派乱世的萧条景象:
一九二四年的冬天,从伏牛山到桐柏山的广大地区,无数的田地已经荒芜。那些幸而没有荒芜的田地里,麦苗像秃子的头发一样,活得非常的勉强和无聊。树叶早已在霜风中落净,一眼望去,到处是单调而荒凉的赭色土地。
从平汉线的驻马店通往南阳的三百里官路已经荒废,常常有枯草埋没着深深的车辙。官路旁的村落大半都成了废墟,剩下些烧红的墙壁映着蓝天。井沿上围着荒草。碾石上长着苔藓。有的村庄还没有全毁,但大部分的房屋用土坯堵塞着门窗,主人不知道哪儿去了。
1911年,辛亥革命结束了2000多年的帝制,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但由于举国上下无论从思想还是社会结构都缺乏相应的变革,国家很快便进入混乱状态。广大人民不仅没有尝到共和的甜头,反而吃到了兵荒马乱的苦头。
1924年10月,爆发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军阀吴佩孚战败南逃,国家陷入进一步的动荡之中。这个时候,东北有张作霖的奉系军阀,北京是群龙无首的直系军阀,广东有孙中山的军***,各地更有无数的大小军阀独霸一方各自为政,为争夺地盘和资源不断进行战争,使无数生灵涂炭。社会失控,***机构形同虚设,有枪便是草头王,整个社会变成了弱肉强食的大丛林。有人为生存铤而走险拉起了武装,成了危害一方的杆匪;有人为了自保用类似义和团的组织方式成立了农民武装----红枪会。
就当时的南阳地区,除了打着官军旗号的徐寿椿部、马文德部,还有杆匪李水沫部、安浆糊部,更有以红枪会为代表的各种民间武装。北京的皇帝没了,但全国各地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土皇帝,社会失序,广大百姓苦不堪言,想坐稳奴隶而不可得了。
从小的方面看,当时的社会风气又如何呢?《长夜》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烟害----人们吸食鸦片成风,整个社会弥漫着颓废的风气,摧残肉体,毒化心灵。《长夜》第3节在介绍陶菊生的家庭时说:
原来他们生在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上两代不管男女都吸食鸦片,而父亲是在童年时代就开始上瘾。
《长夜》第5节写到陶菊生认的第一个干老子王三少是“身体很坏,烟瘾很大,朋友很少,除掉睡觉和行军,差不多整个时间都躺在烟灯旁边”时,使他想到了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他自小就在祖父和父亲的烟榻上躺惯了,爱看橙红色的烟灯亮儿,爱闻从灯亮上烤出的和从别人鼻孔中喷出的那种烟香。父亲也是每天要睡到下午起床,黄昏后才精神充足的有说有笑,所以往往利用宝贵的夜晚讲给他一段历史或一篇古文。
吸食鸦片是《长夜》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不管是一开始就出场的瓤子九和王三少,还是随后出场的李水沫,以及后来出场的薛七少两口,几乎都是烟不离口,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吸大烟。关于所用烟具及吸食过程的详细描写,对于早已远离这些东西的今天的人们来说,有点不明就里,但作者很显然对此是非常熟悉的。
1924年距发生第一次鸦片战争的1840年已经过去了80多年,国家也从大清进入了民国,禁烟的口号一直在喊,吸食鸦片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唯一不同的是,英国早已不向中国输出鸦片,而是中国国内开始大量种植鸦片。鸦片使无数人倾家荡产,鸦片使无数人变为废人,鸦片又成为像大洋一样的硬通货。这样的一种社会氛围,使人们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得不到昂扬向上鼓励,人们除了悲观绝望看不到任何前途,唯一可以判断的是更大的灾祸还没有到来,整个就是一副末日景象,也就是小说中所说的“末梢年”。陶菊生在茨园过年(第28节)时,看到年轻人无心农活、不当蹚将就是当兵,想起从小经常看“善人们”劝人行善的场景:
那些留着长发的“善人们”常常用悲哀的声音对群众唱读“善书”,警告人们,说大劫眼看就来到头上,到那时,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父母妻子不能够团圆。除兵灾和匪灾之外,还有旱灾,水灾,各种各样的疫灾。经过这一切灾难之后,良好的田园都要荒芜,十成人要死去七成。每次当“善人”站在板凳上唱出来这种预言的时候,那些坐在地上的听众都害怕得不敢做声,女人们偷偷地流着眼泪。
每当社会动荡天下大乱,道德的崩溃使得恶人横行,贫苦的百姓走投无路哭告无门,这时就有了各种宗教的用武之地。它们劝人行善积德,因为在即将到来的大劫难中坏人将全部死去,只有好人才会被留下。这给无助的人们一丝安慰,也增加了在隐忍中活下去的信心。
人性与兽性
《长夜》中通过多个场景和人物,展示了人性中善良、自私、懦弱,也展示了每个人身上人性与兽性的冲突。在这部作品中,对人物没有非好即坏的简单化处理,而是更深刻地反映了人的多面性、复杂性和丰富性,加深了人们对人生、社会的理解。
赵狮子是《长夜》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是孤儿,无牵无挂,敢作敢当,快意恩仇。他5岁时随守寡的母亲投靠舅舅家,结果两个舅舅不争气,吸大烟败光了家产,最后打起他母亲的主意,把他母亲卖了,他母亲为了守节跳井自杀了。赵狮子从此与舅家结下冤仇,几十年后杀光了舅舅全家。
《长夜》第12节写赵狮子将其大舅骗到杆子上来,先将其打断双腿,然后不顾大舅的苦苦哀求,让一个老百姓背到村外的雪地里去枪杀,读来令人毛骨悚然。赵狮子杀完大舅回来对众人叙述经过:
我说:“舅,对不起,你老人家自己回去吧,我不再远送啦。”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趴在雪地上哭起来。他说:“狮子娃呀,我好歹是你亲舅,你这样处置我,不会有好报应。”我说:“舅,你老人家别咒我,我还想活到八十岁哩。”蹦一枪打在他的顶门上,又照他的心上补一枪,打发他老人家回老家啦。
尽管杆首薛正礼劝赵狮子饶他二舅一条老命,但赵狮子并不听从,最终将其二舅也枪杀了。《长夜》第16节写赵狮子将其二舅击伤后追到村里,认识他的人都给他二舅求情:
另外一个老头子哀求说:“你大舅跟你老表们都给你打死了,房子也全烧啦,你看在你妈的情面上,便宜他一条活命吧!”
............
赵狮子咆哮说:“不行!天王老子来讲情也是白费!”随即他凶暴地对着驼背:“五舅,这是你的屋子,你不把他交出来我点你屋子!”
赵狮子在外凶神恶煞一般,但回到家乡却是另一付模样。《长夜》第27节写年三十下午薛正礼带着菊生和赵狮子从薛岗回茨园过年,看到菊生的干娘和干奶正在包饺子:
赵狮子向案板头旁边一蹲,枪靠在他的怀里,望一望面叶子和饺子馅,嘻嘻地笑着问:
“二嫂,我洗洗手帮你包吧?”
薛二嫂回答说:“用不着你插手。好好蹲在那儿吸烟吧。你看,马上就包讫了。”
“二嫂,你不知道二哥的口味,让我替你尝一尝馅子咸甜。”赵狮子用筷子抄了一把饺子馅放在手心,往嘴里一填,连两边的腮帮都鼓了起来。
薛大娘笑着捣他两指头,责备说:“你总不像是一个大人!”
可就这样一个在薛大娘、薛二嫂面前还有几分孩子气的赵狮子,竟在除夕夜里受既勾结匪又勾结官的土豪薛七少的指使,枪杀了仇家全家四口外加一个伙计。第二天赵狮子给薛大娘拜年时,蒙在鼓里的薛大娘还不忘记教育赵狮子一番(第32节):
狮子娃,今儿是大年初一,你不要嫌我啰嗦,我嘱咐你几句话你记在心上:第一,你以后切记着少***,积攒几个钱将来好改邪归正;第二,切记着不要随便打死人,要知冤仇好结不好解,该饶人时且饶人。狮子娃,你要是肯听从大娘的话,你日后很要发迹哩。
此时,血案已经犯下,七少奶奶责备薛七少大年下作了一件屙血事,薛正礼也埋怨赵狮子何苦要斩草除根。赵狮子虽有了悔意,但为时已晚,回到薛岗后只好蒙头就睡。好在薛大娘始终不知,否则不知道该多心疼!
《长夜》中,李水沫杆匪攻打刘胡庄是最血腥的一幕,里面有多处描写耐人寻味:
1、刘胡庄与周边三四里地之内另外两座寨子枣庄和林庄构成三角寨,互为犄角之势,又是乡里乡亲,亲戚套亲戚,应该订有攻守同盟的,本来在遇到杆匪攻击时可以互相照应,但在杆匪攻打刘胡庄的过程中,枣庄和林庄的人们都没有出来救援,而是坐视他们的邻居独受攻击。
2、杆匪攻进刘胡庄后兽性大发,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又是抢劫,又是强奸,唯独对里面一座漂亮的宅院网开一面,杆匪二驾还下令蹚将们好好照顾,不准谁在这儿动一根蒿草!杆匪是以劫掠为目的的,漂亮的宅院肯定是有钱人家,这就令人不解了。
《长夜》第21节借刘胡庄被土匪刘老义抢来的幸存者七妹之口,说出了这个漂亮宅院没被洗劫的原因:
“刘大爷要守他自己的宅子,不把快抢交给百姓们守寨!”
“他只让几家近族跟自己的佃户躲进宅子里,”“你们冷清明攻寨时候,我搀着妈,拉着弟弟,跟着一群人跑往刘家大门口,哭着叫门。刘家不但不开门,还叫伙计们站在房脊上往下扔砖头,怕大家连累了他们。”
“大家跪在大门外,哭着不离开。后来大家一看见你们已经打进来,登时乱了,各逃性命。弟弟在刘家门前丢掉了,我搀着妈跑回家去.......”
《长夜》第21节借薛正礼之口说,刘家有三支步枪跟一支盒子,没有拿出来用以守寨,才使杆匪得以攻寨成功。所以杆匪进寨后投桃报李,没有攻打刘家宅子。当然杆匪也是欺软怕硬,知道快枪的厉害,不敢贸然行事。原来刘胡庄内最有实力的人家只想保护自己,跟大家并不一心,那些拼命守寨的百姓最后只能是家破人亡!面对强悍的杆匪,枣庄和林庄两座寨子想的是别引火烧身,只是隔岸观火并不不出手相救,也就不难理解了。
干老子与干儿子
《长夜》的主角是14岁的洋学生陶菊生,故事是他被土匪劫持的100多天里的所见所闻。因为被杆匪小头目薛正礼认为干儿子,他享受有特殊待遇,命运也与其他肉票大有不同。关于薛正礼,应该是书中最正面的人物,多处的描写显示的都是他的忠厚、善良的一面。《长夜》第11节薛正礼出场,书中这样写道:
菊生的新义父名叫薛正礼,一般人都称他薛二哥,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值得大家尊敬的忠厚性格。他在杆子中是一个重要头目,为人很和平谨慎,不多言多语,没任何不良嗜好,连一根纸烟也不肯抽。
至于薛正礼为什么要认菊生为干儿子,我想除了菊生长相可爱、聪明伶俐之外,鹤立鸡群的洋学生身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长夜》第11节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
(陈老五)看着菊生的脸孔说:“你们上洋学堂的,一出学堂就能做官。菊生,你日后做了官,我同你干老子找你去,你大小给个差事就成。你叫你干老子做啥子差事?”
陶菊生嘻嘻笑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看,”薛正礼说,“我顶好给菊生做卫队连连长。”
“对,我们都给他做卫队去!”陈老五同意地叫着说。“菊生,只要你做个县知事,俺们就去找你,你可不要不收留俺们。”
“到那时候,”薛正礼笑着说,“他一准会把咱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那个时候,农村上私塾的人都寥寥无几,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一个能上洋学堂的孩子,不仅意味着家庭出身不一般,也意味着将来前途远大。对于当时的农村人来说,最好的前途就是做官,因为只有做官才有权有势。陶菊生虽然成了肉票,但洋学生的身份,还是使土匪们从内心里自愧不如。他们对读书人还保留着最起码的尊重。这些因为生活所迫沦为土匪的农民,他们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有限,对自己的期望值并不高,也就是想找一个为人效劳的差事而已。
薛正礼本是一家境贫寒的种地户,因为战乱频仍生计艰难,一方面有求生的需求,另一方面薛姓中的大户也有保村护院的需求,就这样在各方的撺掇下成了杆匪的首领。他的母亲和妻子对他走这样一条路始终是不认可的,他自己对此也有清醒的认识,觉得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不能长期干下去的,所以做事总是留有余地。菊生也劝过干老子早日洗手不干,说当蹚将没有好下场,混军队比较有前途。《长夜》第17节写薛正礼第一次带菊生回茨园见干娘和干奶,干娘对菊生的一番话最能体现薛正礼一家对落草为寇的真实想法:
“娃儿,你是喝过墨水的,心里像一面镜子!你以后常劝你干老子早洗手早好,早洗手早好!只要你干老子有好结果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去年他开始下水的时候,我同你干奶哭过好多回。可是这个人一钢,那个人一钢,非把他钢上梁山不可。穷人家的小伙们想要他领着头儿干,拼命烧火;几个有钱有地的自家屋里为着想要他遮风挡寒,也黑的白儿的烧火......”
“常言道”饿死莫做贼,屈死莫告状””,如今你干老子当了蹚将,一辈子别想洗干净,以后的日子怎好呵!””
***失能,盗匪横行,各村为自保起见,拉起自己的武装是必然的选择。成立武装,当然只能是有钱人出钱出枪,没钱人出力出命,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薛正礼下水为匪,为害的是远处的百姓,对本地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长夜》第27节就此有一段描述:
当几年前乡下才乱的时候,那班夜聚明散的零星刀客,都不敢得罪薛岗和茨园,甚至连他们的佃户也不敢招惹。后来土匪多起来......地主们惊慌起来,有的搬进城里住,有的赶快买枪看家,但最聪明的办法是拉拢几个土匪头,或找几个穷亲戚、族人下水去蹚,而薛正礼就是受到同族的支持而拉人架杆子,归到李水沫的旗下。......所以在到处残破与荒芜的今日,大体说来,薛岗和茨园这一带还像似一个世界,就是说,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村庄里还有树木,还有房屋,还有鸡叫,还有牛羊在村边吃草,还有灰色的炊烟缭绕,而村与村之间还纵横着青绿的麦田。
薛正礼对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有清醒认识的,虽然没啥文化,但从小耳濡目染的善恶观还是有的。他不认为(包括他的母亲、妻子)现在从事的是正当职业,也不可能长久靠当蹚将生活。自来干蹚将的没有好结果,也是那时老百姓的共识。所以,当李水沫杆匪在红枪会区域大肆劫掠、满载而归,盘到薛岗、茨园过年时,惹得茨园的一帮穷小子十分眼馋,纷纷找薛正礼要求入伙,不想被薛正礼断然拒绝(第27节)。薛正礼劝他们说:
做庄稼吃饭虽说不容易,可总算正门正道,没有人敢说你不是好人。一下水就成黑人,一年到头得提心吊胆,混到煞尾还是--还是--还是得不到一个好果。
薛正礼有了这份自觉,做事就不至于太绝。书中多处写到他阻止部下不要滥杀滥烧,也反映出他内心的纠结。从小就形成的善恶观和因果报应观,加上文化人干儿子的影响,使早日洗手不干成了他的执念。他身边唯一的一个文明人干儿子,不仅成了他的精神偶像,甚至也成了他的精神寄托。《长夜》第39节写李水沫杆子被红枪会、马文德部围困在回龙寺,情况危急,薛正礼已预感到与干儿子菊生分手在即:
他用手把脸孔慢慢地抹了一把,望着菊生问:
“娃儿,要是你回家了,你想我不想?”
“想,”菊生说,“也想老义叔,狮子叔,跟成山哥。”
当杆子被打散(第43节),薛正礼派人送菊生回老家邓县时,他拉着菊生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娃儿,以后常给我来信啊!”
几个月的共同生活,干老子和干儿子之间,真的培养出了父子亲情。当然,也有干老子对干儿子文化人身份的羡慕,尽管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具有这种身份了。
让我们回到现实中的薛正礼和姚雪垠。杆子被打散后,土匪横行的时代就结束了,薛正礼也洗手不干了。因为自己不光彩的这段经历,他后来过得很低调,为了避人耳目,他甚至移居到了别处,在默默无闻中求得了一份安宁。
至于姚雪垠,后来仍然沿着读书求学的路一直走下去,并积极投身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最终成了进步作家和知名学者。姚雪垠给薛正礼写没有写过信,我想大概率是没写的,因为那时的通信极不方便,另外时过境迁,俩人也实在无话可说,但心中互相的惦念是有的。
解放后,世道人心大变,这段经历对双方似乎都不宜重提,所以说薛正礼的后人去北京找姚雪垠而姚拒认等等,也大概率属于谣传。即使属实,也不可对姚雪垠过于责备,因为姚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个时候如果再承认自己做过土匪头子的干儿子,无异是引火烧身!
生路与死路
任何一个社会,青年都是最活跃的力量。这不仅因为青年人的生命力最强,更因为青年时期是一个人思想最活跃也最敢闯荡的时期。战乱中的年轻人如何面对生存的压力,《长夜》中多处都有很好的展示。
天下大乱,***为王,这是通行的丛林法则。不管是求生还是发展,不依傍***机构简直没有活路。依仗***或寻求***保护,是人们无奈的选择。太平年代,人们都知道读书才是正道,到了战乱年代,人们不得不做出其他的选择。《长夜》一开始(第3节),便介绍菊生父母对三个儿子出路的安排,在当时的农村中应该颇具战略眼光:
大哥小学未毕业就跑到洛阳当学兵,一则因为家庭没力量供他弟兄们同时读书,二则因为这正是丘八老爷横行霸道的时代,三则因为经过直皖战争和第一次直奉战争,吴佩孚的名字红得发紫。在河南这个封建落后的地方,很多出身于没落的地主之家的青年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又没有机会接触南方的革命思潮,多愿意到吴大帅的第三师“投笔从戎”。菊生小学毕业后,父亲也送他到洛阳去当幼年兵。先到洛阳当学兵的大哥已经看穿了第三师的黑幕,大哥竭力反对,托朋友将他送到信阳,进了一个教会中学读书。
这个破落的地主家庭毕竟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和较为开阔的眼界,也有一定的经济实力,面对局势能够做出多种选择。占绝大多数的贫苦家庭的孩子,读书根本不可能,安心种地也不可能,这时最不安分的的想法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去搏一搏自己的前途了。
《长夜》第36节写薛岗、茨园的青年感觉在家没有奔头,过罢年后纷纷外出:
一过元宵,薛岗和茨园有一群青年农民加入了杆子,另一群不辞而别,往远处吃粮去了。这事情给一部分做父母的和地主们很大的恐惧。做父母的害怕从此后孩子们永远不会再安分地回到家里,随时都有被打死的危险。地主们担心从此后土匪更多,下力做活的人很少,连薛岗和茨园周围的天地也要荒芜了。
对于一个知识有限的农民来说,薛正礼对于青年农民的这种不事生产的选择打心眼里不赞成,但也只能感叹一番:
你想,庄稼人逼得没有路可走,年轻的小伙子不当兵就当蹚将。可是当兵跟当蹚将能算是一条路么?
军阀混战,土匪横行,一时半会儿还真结束不了。因此,试图混水摸鱼的薛七少,似乎看得更开一些:
这年头,当蹚将跟当兵是一样的,一头半斤,一头八两。今天当兵,明天说不定就变成蹚将;今天的蹚将,明天也可能就是兵,就是官长。要是说当蹚将是提着头过日子,当兵的何尝不是带腿的麻枯?迟早不是壮了远方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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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当兵还是当蹚将,都是刀口上舔血,都是在拿命***。年轻人不可能不知道,但没有别的出路,又不甘心碌碌无为,只好去冒一冒这个风险,走一条愿赌服输的路。所以,才有尖下巴青年说出这样一段话(第28节):
球,二婶,这年头,胆大的撑个死,胆小的饿个死!撑死总比饿死强,何况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一将成名万骨枯。拿生命做赌注、用***求富贵,成功的概率有多大?书中的徐寿椿、马文德、李水沫之流,可以说是显赫一时、风光无限,但拥有的一切很快便烟消云散,那些抱着黄粱美梦甘被驱使的下层青年,多数都变成了葬身异乡的孤魂野鬼了。
关于战乱中的女人们的命运,虽然不是《长夜》中的描写重点,但作者看似不经意的几笔,却是非常传神。《长夜》第21节,写杆匪打下刘胡庄,土匪刘老义抢得一个15岁的小姑娘七妹,打算送回老家做媳妇。七妹一家七口死得就剩她一人,哭哭啼啼根本不理刘老义,而同时被抢来的两个年轻媳妇,则很快与土匪们吃住说笑在一起。房里间小姑娘想起死去的家人放声大哭,房外间两位年轻媳妇正与蹚将们淫声浪气地打闹着玩耍,令刘老义十分上火,渐渐有点失去理智,言语中充满了威胁。《长夜》第21节就此写道:
“喂,老义,”薛正礼静静地说,“不要吓她,她怪可怜的。你出去,叫那两个货来劝劝她。”
刘老义不肯出去,隔着介墙叫:“喂,两个臊货,别你妈的浪了,快进来替我劝一劝这位千金!”
两位小媳妇不敢怠慢,拉着手跑了进来。
其中高条个儿的三嫂这样劝七妹:
“七妹,你听三嫂的话,快不要再哭啦。事到如今,你就是哭死啦有啥子办法?这年头儿,不比太平时候,叫蹚将拉来算不得多大丢人。性命难保,还讲失节不失节?到哪部田地说哪句话,你把心放宽点儿!”
......
“七妹,别哭,你听从三嫂的话没错儿.俗语说:”人到矮檐下,不敢不低头.”你现在已经被抓来,就是长翅膀也来不及飞出去了.管啥丢人不丢人,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说不定年儿半载一收抚,你还是官太太哩。”
在两个叔伯嫂子的示范和劝说下,小姑娘最终还是屈从了。
两个年轻媳妇的婆家托两个说客来赎人,说客这样安慰其中一个个心有担忧的年轻媳妇(第22节):
“别说啥丢人不丢人,这年头被蹚将拉走的上千上万,一切都讲说不着啦。胡相公跟你婆子都是明白人,还能够褒弹你一句不成!”
书中没有贫贱不能移的正人君子,也没有宁死不屈的节妇烈女,活在当下成了人们的一种普遍选择。这个结果,可能会让那些饱读诗书的道德家们十分失望,但如实的记录总胜过虚假的编造,这才是真实的历史。生死存亡之际,冠冕堂皇的道德律条显得是那样的脆弱。“女子无门入娼门,男子无门入绿林”,才是几千年来底层的生活逻辑。正是有了这种逻辑,也就没法走出治乱循环的漫漫长夜!展读《长夜》,我看到的是永不休止的底层互害,我听到的是呼天抢地的阵阵哀嚎。
我同情《长夜》中的每一个人,因为他们无论如何挣扎,也注定是无法找到出路的无头苍蝇,每想到这些,怎不令人一夜白头!文明衰落了,文化腐朽了,要找到出路,就必须注入新的力量,来一场思想和观念的革命,对制度进行升级换代。杆子被打散后,菊生根据
几个月来的切身体会也有思考,他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中一个疯子看见中国的历史书上写的尽是“吃人”、“吃人”,他也意识到白狼、黄巢、李闯王、李水沫也解救不了天下的穷人(第42节),这才有了最后菊生的大哥去广东闹革命的结尾(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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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姚雪垠先生自述,他原本有一个反映河南农村变化历史“三部曲”的创作计划,第一部定名为《黄昏》,第二部定名为《长夜》,第三部定名为《黎明》。但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中国进步知识分子的主要任务转向抗日救亡活动,一直到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才完成出版了其中之一的《长夜》。解放后,姚老的创作风格被批为“文笔太细,不符合时代要求”,1956年还被打为“极右分子”,在这种氛围下,“三部曲”的创作计划只好作罢,曾经出版过一本《长夜》的事也不敢让别人知道。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解放后《长夜》的第一版,才引起读者和研究者的关注。
1984年,《长夜》法文版在巴黎出版,引起极大关注,作者受邀访问法国并获授马赛纪念勋章。文学评论家严家炎先生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的“姚雪垠”辞条中指出:"像《长夜》这样以写实主义笔法真实描写绿林人物和绿林生活的长篇小说,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中绝无仅有的。"《长夜》终于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使它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优秀长篇小说之一。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薛玉竹,男,社旗县朱集镇薛岗村人,豫北某高校教师。阅读爱好者,写作爱好者,独步爱好者,遐思爱好者。对过往满怀留恋,对未来仍有期待。千万社旗老乡是我良师益友,乡土中原公号是我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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