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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张春雨: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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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2/5/16 15:3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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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墙




作者 |张春雨

01

孔繁仁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他赤手空拳赢得了地主朱家的三间西屋,自己目不识丁却娶了朱家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朱文秀。他如今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他一直认为,祖上一定是八辈修行,积了莫大的阴德。而朱家从地主逐渐没落,要不是因为这份姑舅姻亲,恐怕难以为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当年他的父亲孔庆余和二叔孔庆生从山东德化镇老家逃荒,一路下西南要饭来到河南落脚,朱家集首富朱家太爷朱有德见孔家弟兄俩瘦骨嶙峋朝不保夕,就收留在家当短工。
孔家弟兄俩干活儿不惜力,也不讲生活条件,只为果腹。离乱人不如太平犬,逃日逃匪逃荒,一颗黑头提留到裤腰带上,不知啥时候就没有了,到了朱家,就保险了,耕种捕捞看家护院,哪一样都是朱太爷赏的恩德。
眼看年届四十,十冬腊月天还是自己动手洗衣缝补,朱太爷作为一族之长,做主把本家一个破落户李寡妇再醮给孔庆余,将西屋腾出来给他们做新房,这一家三口像模像样好不亲热,对老太爷感恩戴德,视同家尊。一个院子生活不分彼此,渴了就喝,饿了就吃,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李寡妇肚子争气,转眼给孔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央求朱太爷起名。老汉自然喜得合不拢嘴,说为人处世要讲仁义懂礼数,按辈分就叫孔繁仁吧。小繁仁生下来没奶吃,李寡妇急得团团转,叫孔庆余把红薯母剁开挤红薯津。小孩喂了乳白色的生红薯津,肚子里不消化,肠绞疼又不会说,夜里哭得哇哇叫,朱家媳妇听见了就喊“抱过来吧!”两家人伺候一个小孩,反复按摩不厌其烦,揉好了肚子,还喂足了奶水。这一年是一九四二年。

02

这位孔繁仁生不逢时,朱家集从春到夏滴雨未下,粮食颗粒无收,孔家把千辛万苦挣来的仅有的二亩岗坡地也卖给了朱家,仍然难以为继,过了年李寡妇竟然饿死了,跟她的原配合葬到了一起。老二孔庆生替派了丁的朱家从军,当了“胡子兵”,好歹有条活路。到了四月,因为派粮,地主家也保不住了,朱家六个千斤储粮屯子见底,老太爷又气又急一命呜呼。办完丧事,立誓心甘情愿做牛做马报答朱家的孔庆余也累死了。
朱家太婆吃斋念佛,说孔家给咱种地,一个院子住着,跟一家人一样,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从没把孔家当过外人,这个时候也别讲那么多规矩了,他没有地,就埋在咱家地头上吧。小繁仁才一岁刚会说话,就当亲孙子好好养着,将来好给他爹烧纸上香续烟火。
一九四八年朱家集解放了,孔庆生不知从哪冒出来也回到庄上,这时打土豪分田地好不热闹,朱家从上到下一个不留全是坏分子,当家的是朱老太爷的长子朱东礼。东礼娶原配生子朱文举,原配病故续弦生女文秀。这一斗地主可惨了,文举有一次被斗时浇了冷水淹得过狠,受了刺激说话从此大舌头,文秀戴上地主帽子无人敢娶,二十岁上还没人提亲。
朱东礼家除了堂屋五间自住,别的房子都被工作队分给了贫农,“扶犁黑手反持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孔庆生独自带着侄子繁仁住到分来的西屋。以前在一起住着还不好意思,总觉得欠着东家的,这回踏实了,全是自己当家,想几点锁门就几点锁门。朱家集已经改成乡,工作队给贫农们有任务,要和原来的雇主撇清关系,不能稀里糊涂。这下可合孔庆生的意,大哥因老地主而死,老地主在孔家最难的时候夺了自己的二亩地,为富不仁。上边派丁拉夫,顶他朱家的名去卖命,要不是自己机灵,现在都不知道魂归何处了。老地主不仁不义,是剥削阶级,是该好好控诉,解解恨。
为了划清界限,孔庆生将西屋正门和窗户用土坯砌上,在西墙开门窗,西屋改东屋,朝向大街,进出也方便。从此不再走朱家院子,也避避晦气。朱东礼眼看着自己的房子分给别人,还想着有朝一日收回来,现在人家都改门了,离自己的希望越来越远,总觉得对不起老辈,自己不孝顺,守不住家业。他佩服老辈人盖四合院时的先见之明,原来盖西屋时前墙对着北屋西山墙,即使孔家改门立户,自己的五间大瓦房也没有遮挡,窗明几净,还算说得过去。
孔家这一改不要紧,原来的一个院子成了两个院子,农村人讲究,屋檐流水不能流到别家,否则对别家不利。孔家改了门户,后屋檐水从朱家院子流过,两家为此争吵了好几次。孔庆生一本正经地说,“不在斗你,解放这么些年了你还欠地!你越是想撵我,我越是跟你斗争。”朱东礼急眼了,气得用铁锨去戳孔家屋檐上的瓦,差点打架,都没有完善地解决,闹到互相不理睬,积怨越来越深。一个要改,一个不改,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后来,精明能干的朱东礼当了生产队长,一次到湖北出差换大米,遇到一个能说会道的山里姑娘刘淑云,老司机遇到新驾驶员,十八岁的淑云跟着回来嫁给了大龄青年朱文举。朱东礼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是一辈人啦!
屋檐水这种问题,在淑云这儿就是小菜一碟。她说,爹,咱的门楼也该修了,围墙还不一道砌了?别处用土坯,紧贴孔家后墙处要用青砖砌,隔水。
以后每逢下雨,孔家屋檐水划着美丽的抛物线撞到这堵墙即顺流而下,在墙缝里交织旋转,反弹四溅,漫无目的,恣意妄为。夏秋季节连阴雨时间长,或者冬天的雪化得慢,水透过原来的门窗土坯缝隙悄无声息渗到孔家老屋内,川流不息。每逢到了夏秋季节,老孔不得不挪开堂屋后墙的家具,防涝抗旱,苦不堪言。
久而久之外墙土坯斑驳,有几处骄傲地长出了灰色的狗尿苔和青翠的瓦松,有愈演愈烈之势。春季墙干,村里小孩得了痄腮,老年人来取瓦松碎敷到小孩腮帮子上,疗效甚佳。每逢此时老孔看到墙上跟地图一样的花花绿绿,就像有人打他的脸,心里跟针扎一样。老孔跟侄子说,这仇咱早晚要报。

03

一九五九年又是大饥荒。生产队长朱东礼带着村民与饥饿抗争的结果是自主躺平,放弃抵抗。人们腿上浮肿,脸也虚胖得像大头娃娃。第二年过了二月二,人们挖地三尺,连大雁屎、观音土都成了盘中餐。朱家太婆、朱东礼和孔庆生都因基础病,禁不住折腾饿死。
孔繁仁因为被队里安排去郭滩修了两年多公路,每天有专门拨的粮食保证才幸免于难。他回来带了三斤黄豆,看到的却是叔叔的坟墓。叔叔一死,他别无亲人,孤单寂寞冷,咋活下去?屋内空空,肚子也空空。天无绝人之路,他忽然想起一九五八年秋天在郭滩修公路时,曾有十来万斤红薯没人收,当地村里忙着炼钢铁,没多余人手,央求修路队用大车帮他们把红薯埋到取过土后的大坑里的事。红薯一定都沤坏了,但好赖是粮食,就是都成了红薯筋,光须须也有千把斤。
他跟队里要了牛车,赶到郭滩时已是午夜。用铁锨试挖,果然红薯还在,失去了水分,暄得像白蒸馍,干透的像弹过的棉花絮。他喂了牛,装了满满一大车,仍旧用土盖上坑口,连夜赶回去。他叫人卸车,剥了红薯皮拍扁了搁锅里烙饼,每人分一个,天下为公。队里群众摩拳擦掌,兴奋异常,第二天随即全体出动,月黑风高夜,将万把斤干红薯悉数运回。最饥荒的时候,繁仁救了一众村民。他成了救星。
孔繁仁十八岁有此胆识,深受拥戴,当了队长,一时威风无两,走路时抬头挺胸,后脚跟不着地,旱烟袋里总是鼓鼓的,见了谁都让抽两口。
刘淑云跟朱文举商量说,咱妹都三十二了,老在家待着挨饿,早晚是个死,看有本事的,只要愿意娶,嫁了吧!文举默不作声。
村里的泥瓦匠班头马五爷上门说亲的时候,繁仁正在和公社干部商量推举一名小队干部去县里开代表会的事。听了马五爷的话满口答应,只说了一句“俺家穷,种地户出身,可别委屈了老东家!”定下婚期腊月二十六,文举把五八年炼钢铁砍掉后又发出来的才两把头粗细的十来棵泡桐都放了,解了板,给文秀做了一个板箱,一个立柜,孔繁仁托人跑到街上买来黑洋漆,粉刷粉刷就算有家具了。淑云把自己结婚时做的两床新棉花被子给了文秀。成亲那天,文秀肿着眼泡,手足无措。
新婚夜,繁仁像上满发条的永动机,开足马力趴在文秀身上施展本领,一开始文秀对这个小男人还挺满意。谁知道这龟孙一夜未停,任凭文秀哭喊。天快亮时,他赤着上身坐起,咬着铜烟袋嘴自顾自地“滋滋”抽烟,斜着眼有意无意地看自己惊恐万状的大老婆。此刻,他想起他叔说过的那句“要报仇”的话,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
文秀肚子鼓起来的时候豌豆花盛开,上边给了每人自留地,还有救济的粮食种子。繁仁想试试娘们儿想法,说,你娃快要生了,这堂屋后墙可不咋地~
文秀二话没说就去找马五爷,从哥嫂的院子里拉了两车砖头蛋,文举也过来帮忙,从里屋把以前砌住门窗的土坯换成青砖,又抹了石灰,那些花花绿绿的地图和狗尿苔、瓦松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烟消云散了。文秀、文举、繁仁见面还跟以前一样,打个招呼而已,从无过多言语。
生下来的是个娃,繁仁很喜欢,起名祥福吧,老辈光知道受苦了,娃们好好享享福。

04

孔祥福二十九岁那年和河西房店的房玲订了婚,女方父母对祥福都很满意,提出彩礼一千块钱不能少,房子要盖两层的红砖小楼,楼顶起脊,用红机瓦。好事快办,原来破叉漏院老屋坚决不能要了,繁仁满口答应,赶紧去卖粮食。
说盖就盖。底层三间,二层三间,还按原来地基起的墙繁仁唯一的要求是一楼墙根要像城里人一样做水泥的散水。河沙石灰、机砖机瓦、椽子檩条里子梁,花光了繁仁的粮囤,盖房都是村里老少爷们儿帮忙。庄稼汉们实诚,每天只要有烟抽就行,别无所求。二层起脊上梁那天中午管了一顿饭,鞭炮声响起,猪肉炖粉条端上来,烟酒管足。一个月功夫起一座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砖红小楼,喜庆,舒展,这在附近村里也是不多的,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最扬眉吐气的是繁仁,当村干部这么多年,都没有这座楼让他有存在感。别人是青砖大瓦房,他是二层的红砖机瓦房。视野很好,附近的邻居院落尽收眼底,远远能看见村东大路过来的车和人。还有,他专门换了台百泉牌新款收音机,见天听天气预报,不听河南台,起早贪黑听湖北台预报,这个台最准。他掐着指头盼望下暴雨,最好是连阴天,屋檐的水可以随心所欲地抛洒曲线,我高我任性。
作为孩子的舅,文举满脸堆笑,什么也没说。这么多年,经历形形色色的批斗会,低眉耷眼,活得没个人样,要不是妹妹住得近,自己可能都死好几回了。啥也不说了。
祥福完婚第二天,淑云找来马五爷的儿子栓柱,准备了两车砖,要把那堵年久失修的青砖墙拆了重砌。栓柱说,“你打算砌多高?算了吧,以后都兴盖楼了,过几年你就该眼气别人了,还砌啥墙。我给你在五间大瓦房屋脊正中间先立一个泰山石敢当吧,挡挡煞气。屋檐水的事,能飚多远?现在雨水少了,一年下不了几回雨,咱这儿还旱哩!你没听说水是财气吗,它流到咱家,是给咱聚财哩。我在他屋后埋一根管子,水多时流到石灰池里吧,不淹着墙就行了,说破大天淹不着堂屋。你淹人家几十年了,人家现在过得不也很好嘛!”
淑云张了张嘴,终于没再说啥。她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是一直在跟文举生气,嫌自己丈夫不争气。她的目标,也是盖一栋和繁仁家一样的小楼。她对自己十岁的孙子朱永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上学,争气。

05

一九九九年,赶上扩招,朱永强如愿考上理想的大学,学的公路与桥梁工程专业,毕业后分到市公路局,后来当了项目经理,成为村里首富。淑云想起孙子就喜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俺永强搁市里有门面房,有楼房,赁出去的钱花不着,唉!要恁些房子有啥用处?”她说一遍又一遍,连院子里的鸡鸭听了都远远躲开。永强每次开车回家,她都说一遍:“孩子你给家里房子翻翻吧,你看椽子都朽了。”
永强说,“奶奶你都七八十了还翻啥房子,城里有十来套房子,以后最不值钱的就是房子,你随便挑着住。老家的宅基地咱也别再盖房子了,看以后发展,老百姓也是去城里买房子,村子慢慢都会搬空哩!”
二〇一七年的一个深秋,文举去世。淑云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院落和隔在繁仁小楼间的那堵墙,怅然若失,依依不舍地跟儿孙去了市里安度晚年,含饴弄孙。
失去了老伴的繁仁正站在自家那栋老旧的红楼上,儿子祥福和儿媳妇房玲跟大学毕业在市里当秘书的孙子看孩子,也基本不回来。
放眼望去,周围人家灰墙小楼一座连一座都覆了尖顶的彩钢瓦,有人住的宅子里,留守的基本都是老年人。他已经看不见别人家院落里的人和树,楼房林立,阻挡了望向村东那条大路的视线。淑云搬走了,他有点怅然若失。(完)

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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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如椽巨笔给读者铺陈孔朱两家几代人在长达八十余年社会发展变革下的人生经历。
一堵院墙隔开的只是两家人吗?读了文章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院墙里有两家人的明争暗斗,有时代的滚滚向前,有虽经岁月荡涤却不能释然的心里隔阂。
作者驾驭文字能力很强,草蛇灰线,引人入胜,特此推荐。

一.故事时间跨度大,人物众多,好几代人。为什么呢?要体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二.从无墙到有墙,从高墙到高楼,人心随着时空在变幻,也随着社会在变幻,最后都归于无形和无奈。

三.主旋律是社会的向前发展和老百姓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滚滚红尘中时间换空间,院墙在屋后,隔阂在心里,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所以一直写到现在,这一茬农民进城了,乡村要振兴,人去屋空,宅基地问题,养老问题,一个字都没提,可是读者都明白啥意思。如果写成长篇就可以全面铺陈。

四.小说人名一般都有含义,作者还怕读者看不明白,有时就会很直白。想体现他固有的小农意识,这个回避不了的。烦人八十了,见证了近现代社会变革,他的感受他的眼里看见啥就是啥。

五.繁仁和淑云是主人公,是暗斗主角,限于篇幅,未能全部展开。这里头还有人性的东西,都要通过他们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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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春雨,男,社旗县兴隆镇马庄人。现供职于某垂直管理机构驻山东单位,居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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